譯按︰英文原文在6月22日在CrimethInc.刊載,中譯版三個月後完成。運動形勢、發展與6月時不能同日而語,故在文中加上譯註,望有助較全面的理解。「無政府主義」,”anarchism”來自希臘單字”αναρχία”,意指沒有統治者、反威權的平等合作。中文亦有「安那其主義」的譯法。)
自一九九七年起,香港不再是英國的主要殖民地,而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維持著與中國不同的政治及法律系統。本年二月,政府推出一項不受歡迎的法例草案:
把中國加入至引渡疑犯協議的國家之一,通過後在港的疑犯可移交到中國審判。本年六月九日,過百萬人走上街頭抗議;六月十二日,示威者與警方爆發衝突(按:示威者當日佔領了立法會及政府總部附近的道路);六月十六日,有二百萬人上街,成為香港歷史上參與人數最多的遊行。CrimethInc.是次訪問了香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群體,以進一步了解更多關於這次的修例風波。受訪者闡述過去超過十年香港的社會運動經驗,嘗試分析事件促成的因素、新的組織方法,及一系列抗爭中呈現了的主體化過程。
在美國,現時最主要的抗爭都與反特朗普及極端右翼有關。在法國,黃背心運動讓無政府主義者、左翼、極右國族主義者聚首在街頭,反對馬克龍政府,以及彼此。在香港,我們看到一場反對威權左派國家的運動。在這樣的語境下,反對資本主義及國家政權的人們正在面對怎樣的挑戰?我們可以如何反制那些嘗試利用這場運動的國族主義者、新自由主義者及和平主義者?
當中國不斷擴展其影響力,威脅到美國、歐盟國家的國際壟斷地位,反抗其代表著的政治模式的試驗因此有著莫大的重要性,當中亦要提防新自由主義者及反動派把反抗威權左派的力量收編。以下且看香港無政府主義者正處於一個獨特處境下的觀點。
六月二十一日晚上的香港灣仔警察總部正門,被過百名市民包圍及投擲雞蛋抗議,並要求無條件釋放所有因是次運動而被捕的人士。攝:KWBB
一、在香港「左翼」被制度化、苦無成果,通常在抗議之中,尤其事關中國大陸之時,自由主義學院派和公民主義右翼都會在敍事上搶先主導。在反對修訂逃犯條例抗爭中,戰術或行動上的升級有否讓他們難以代表或操持「這個運動」?這次動亂有否逾越或削弱了他們建立的論述?你認為六月的事件是為將來鋪墊近似的發展方向,還是這一直是香港大型抗爭的潛主題?
至今為止,稱這為「一個運動」並不適切,它還在成形中。它不像「雨傘運動」般在初期已溢出了倡議者(事發一年前提出「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學者)的控制,只是大多數時間還固守著「和理非」(和平主義)、公民社會派原則。反送中一系列事件當中,至今還沒出現真正主導的說法,亦沒有基本教條去授權、神聖化某些行動的形式而禁止另外一些行動以製造一種能被拍下、全球廣播的景觀式、抗爭場面典範。
回到你的問題,至今沒有人能代言這運動,所有人都在拼湊出運動主體的雛型。你提到的代表人物或陣營己退至邊緣,包括學院派的學民思潮(即後來的香港眾志)以及右翼本土主義,兩者都有成員被剝奪了立法會議員資格。
我們會嘗試剖析這主體的雛型,及它出現的條件。在這之前一系列的事件/運動中登場、有頭有臉的主角們 — — 政黨、學生組織、右翼和民粹主義團體無不被擊潰或聲譽受損。現在僅餘殘影,回音裊裊,大台中央仍然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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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味著人們祈求一種更流行的、「默認」的理解去填充這空隙。而不幸地我們往往要準備報復那場被耗盡的雨傘運動中發生的種種:
- 警察暴行的展示
- 群眾的憤怒以大型遊行及後來的佔領宣示,被組織和理解為公民美德的示範
- 佔領僵化成緊繃、清教徒式、疑心重重的留守,有人維持治安確保不偏離劇本
- 運動潰散,沒有其他理解方法、認為「爭取不到普選就等於全敗」的青年經歷五年的困頓和醒悟
當然這只是對雨傘運動粗略的描述,運動中必然會產生超越官方說法的價值,譬如說嶄新的、解放的實踐和交集。雖然現在不是時候,但這些經驗都值得我們一一回溯、收復。現在我們有了再次在迷霧中練習的機會,每當社會結構出現危機,既定程序都會啟動以阻截開展中的可能,儘管現在還是言之尚早。
從西方的極左社交媒體上,我們經常留意到在各種抗爭中人們倚重規則而犧牲思考。那些平台充斥著讓人容易得出兩種評論的帖子︰擊節讚頌無產者/譴責民粹主義回歸。人人都害怕評論超越自己認知範圍的東西,又渴求有人將海量厚重的資訊整理成易消化的欄目,以便我們發表意見。
我們不會說相較於法國、阿爾及利亞和蘇丹,人們應該更關心現在的香港。但對有意認識這城市的人,以下還是娓娓道來。我們跟Ultra、鬧和闖雖然政治取態不盡相同,對其文中某些觀點也有分歧,但他們這幾年有關香港政治活動的英文文章還是值得肯定的,而Ultra寫雨傘運動那篇幾乎是最好的敍述。
我們的橫額,通常拿在鼓隊的前面。「沒有良好市民,只有潛在犯人」用以回應支持修例的政客指不犯事的良好市民就不用擔心條例會影響他們。攝:WWS
如果「左翼」是以勞工及階級鬥爭為核心關注的政治主體,那則不能肯定它確切存在於香港。當然,我們的一些朋友在經營絕佳的網上平台,也有一些小型群體。當然,所有人都會講貧富懸殊、赤貧、資產階級、所有打工仔都朝不保夕。但就像多數其他地方,人們更基本的主體性和身份認同還是國家社會內的公民。這種身份必然建基於對中國內地否定、排拒和劃清界線。車廂內穿著印有「我係(是)香港人,唔係(不是)中國人!」汗衫的人、沿街「香港人加油!」早已見怪不怪。
外國讀者未必知道「左」在香港有兩種意涵︰對於我們父母輩或再上一代,「左」即是共產主義者。之所以一個生意人兼黨員,或親建制、挺中共的政治家都是「左」。對於年輕一輩,「左」(常稱「左膠」)是眼中釘,通常指上一個年代參與、組織抗爭的行動者。包括保衛天星皇后碼頭、反高鐵運動及反新界東北規劃,都以讓人沮喪的潰敗作結。這些運動通常有藝術家或非政府機構代表與進步泛民主派策略性結盟,由能言善辯的發言人帶領。對直接行動的疑慮、勸人要有耐性、與掌權者談判是這些運動失敗的歸因,亦被這一代行動者指責。在那時成長的年輕人所有的憤懣和挫敗都直指當年呼籲退場的社運代表。又一次失敗,又一齣消極劇上演,讓人漸漸右傾。即使一向堅定地中間偏左的中、大學生組織都變成民族主義者。
這一代抗爭者從失望、挫敗中生出關鍵的原則 — — 強調直接行動,拒絕「小組討論」、「共識」等等。這種意識首見於雨傘運動,其中以旺角佔領區最顯著。佔旺本身可能性最豐富,可惜右翼亦在那裡站穩了陣腳。對上一代抗爭者的不信任持續至今,其中一例發生在6月12日,幾個社民派政黨成員用擴音器向前線傳達資訊,要逃的話跑哪一邊、哪裡有空位要填,諸如此類。但因為不信任政黨、政客、專業社運人,那些提示很多都被忽略,示威者寧願聽取口耳相傳或通訊群裡的資訊。1
難民及逃避共產黨的異議者建立了自由、繁榮的綠洲,一個用法治捍衛公民權利的城市,說這是香港發跡的神話絕不為過。故此,很多人認為生活在香港、享受此等自由已是一種反抗。這個身份,即使空洞脆弱,很多人仍然不惜代價捍衛。而這個社會生態裡真正的「財富」 — — 最生動(通常也最窮)的社區;後工業時代的工廈生態(非正規音樂場所、工作室和居所);新界東北的農地;城中圍村和鄉村 — — 正一一被政府、私人發展商聯手掠奪和破壞,但現在憤怒的公民對這些彷彿視而不見。
陳腐的冷戰邏輯仍然作祟,自由派總可以搬出保衛公民自由和人權拒絕赤化,而右翼民粹「純正本地人」的旗幟繼續叫好叫座。現在的抗爭場合警察殘害、拘捕年青人,正完美複製了雨傘運動的序幕。而這剛好發生在六月初,與六四燭光紀念活動相隔不到一周。香港永遠都記得天安門屠殺,那些坦克輾過和平地爭取公民自由的學生。這深刻的傷口和創痛在在模塑了一個公眾的精神面貌,當幾千個媽媽聚集一起2,哭訴孩子的未來已斷送在共產黨豐碑的陰影中,豈不與天安門母親對鏡成雙?警察向年輕人開火是又一次犯了最大的忌諱。
由此可見,你提到的「自由主義學院派」和「公民主義右翼」扼殺反抗論述,然而兩者都只是一個潛藏狀況的表徵、一個意識形態的片面,需要在實踐中打擊、拆除。或者我們應該以公眾精神分析的層面切入現下發生的事,以精神病理剖析這城的全貌,以我們的集體行動一瞥克服創傷、躁狂和強迫症的可能。這抗爭的動能和士氣,橫跨社會光譜,被不斷引用的「香港人」所維持,同時這不容置疑的一致性掩蓋住許多的問題。3 處身這時代的動盪和危難,我們需要把自己投進本來就非我所願的景況。前路險阻,但這抗爭為新的交集、擴展新的語言(理解世界的工具)提供了重大基礎。
在金鐘政府總部附近的塗鴉「一人一枝噴漆,預防瘋狗症」。「狗」現在在香港多用來指警察。攝:TLT
二、由雨傘運動到現在,公民守法意識(和理非)論述有甚麼轉變?它有收窄、擴張或蛻變嗎?
這是一條很有趣的問題。在近日連串事件中,我們能分享最有意思的,是在6月9日,當一小群示威者在整日遊行後嘗試闖入立法會時,出乎意料地沒有被普遍批評為瘋狂行為,甚至是中國或警方奸細所策劃的。要注意的是,在6月9和12日兩次試圖闖入立法會大樓期間,並沒有任何立法會會議正在進行;人們實際上在嘗試闖進一所空的大樓4。
打從當刻到現在,縱使我們對此舉的效用有所保留[^5],但這仍是十分驚人的,而上一次發生類似的嘗試是在雨傘運動不久之前,反對新界東北發展的抗議活動中,當時立法會內正進行會議[^6]。
[^5] 「各個制度權力場所如磁石般吸引著革命主義者。但當起義者到達議會、總統府或者其他樞紐機關,如在烏克蘭、利比亞或者在威斯康辛,發現那只是空白的場所,沒有權力,只有毫無品味的裝修。當權者努力地捍衛它免受入侵,並不是要預防『人民』奪取權力』,而是為了阻止他們明白權力再也不在機關裡。那裡只有荒蕪的廟宇,用途已改變的碉堡,簡單的裝飾 — — 但有著革命主義者的誘餌。」 — 《致我們的朋友》隱形委員會著,中文版譯者鄧逸晴。
[^6] 順帶一提,這種嘗試是即興和有效的。警察難以想像集會中因發展計劃快要通過而絕望地抱頭的人們,會突然試圖撬開立法會大門,更擊碎多幅玻璃。雖然最終沒能進入大樓,但成功暫緩會議粗暴通過議案。及後6月27日的集會更多人有備而來,可惜主辦單位認為不能承擔人數更多的共同行動後果,呼籲和平解散,這亦為往後行動派所詬病。
有人說台灣太陽花運動給這裡的人留下了巨大的啟發;有人說中國迫在眉睫的統一威脅促使公眾擁抱非常手段,否則他們會譴責此些方式。
在6月12日中午,當成千上萬人突然被防暴警察暴力驅趕,在連珠發炮的橡膠子彈和催淚彈下落慌而逃時,沒有人指責戴上面罩的前線小組,走在前面抵抗警察推進線和撲熄落下的催淚彈。長久以來,在「和平」示威者(貶義的「和理非」)和相信直接行動的「勇武」示威者之間有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雙方都傾向鄙視對方。
抗爭者正搬運物件築建路障。牆上的塗鴉「香港人勁揪」,勁揪在廣東話是能打、厲害的意思。攝︰WWS
線上討論區 lihkg是年青人組織、交換政治笑話和流轉有關抗爭資訊的集中點。有史以來第一次,整個網頁眾多討論致力於修復運動二分化的缺口,漸漸建立出對只在每個星期日出席遊行的人的尊重 — — 也許是因為遊行人數以百萬計令城市部分短暫癱瘓,儘管這些遊行都無聊得使人頭腦麻木,這仍是不簡單的事。要知道對上一次遊行規模如此龐大,結果時任行政長官下台和一條有關言論自由的法例修訂議案被廢除。這次,各個群體試圖創造新方法為抗爭盡一點力,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一群基督教教徒聚集在立法會警察防線前,一個半星期毫無間斷地重複吟詠同一段聖詩。這首聖歌成為了抗爭的副歌,未來無論好壞也可能迴盪於抗爭中。
三、在這運動中是否有明確的開場白或口號,容許一些削弱警察、法律、商品的力量介入,而沒有產生可以識別和分割的激進主體?
這是一條很難回答的問題。儘管無產階級組成了發動這場抗爭的絕大多數 — — 他們的生活被毫無意義的工作剝削掉,被迫拿出越來越大分的薪資,去繳付因為政府官員和私人發展商(他們通常二為一體)佈下鋪天蓋地的仕紳化計劃而不斷飆升的租金 — — 但你要記得「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被大多數人認定為香港文化身份的象徵標誌,要從共產黨掌管的「紅色」資本主義區隔開來。香港的現狀對一些人來說遠未及理想;當人們說「有錢人」,總令人想起商場大亨、舔共的利益集團 — — 跟共產黨簽訂嗜飲窮人鮮血黑暗契約的聯盟。
所以,人們只是欲求一個我們可以真正稱為「我們自己的」政府和制度 — — 是的,包括警察 — — 人們想要一個終於可以把它叫作「我們自己的」資本主義,一個遠離腐敗、政治欺詐等的資本主義。或許你會忍不住笑出來,但如像任何一個由前人落難逃亡而至,以種種犧牲和艱苦勞動所建立的一片自由土地的神話一樣……不難理解為何會有如此固化的想像。
這個城市熱烈維護企業家、私人企業,它理解一切擁擠喧嚷都只是糊口的方式,是人們咬緊牙關竭力生存的策略。將生活理解為生存這種嚴峻的意識潛伏在我們言說間;當我們談及「工作」,我們說「搵食」,直指為下一餐籌謀。這正正解釋了為何示威者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地避免背離勞動大眾,避免如堵塞接載打工仔回家的巴士行經的公路等行動5。
當我們明白到生命的大部分都貫注和消耗於工作,沒有人膽敢拒絕工作,去抵抗在商品社會支配下被當作為生產者-消費者的侮辱。警察為當上一個邪惡極權帝國的「走狗」而備受譴責,而不是因為他們的真面目:維護財產體制的步兵。
前所未有地,現在很多人接受了抗爭裡的團結,儘管行動如何微小6,亦可能被捕,人們正準備踏過守法與違法之間的界線。我們正見證著預備坐牢的一代出現,這樣說絕無誇大,從前只有走在社會運動前線,被放置在「專業社運人」框架下的人才有如此準備。與此同時,對於法律的權力為何、它如何運作,或警察和監獄作為機構的合理性,皆沒有任何討論。人們純粹地覺得他們要以違反法律的方式去維護法治的尊嚴,這正被共產黨腐敗的惡人所踐踏和侵犯的尊嚴。
然而,有一點必須提及,這是幾十年以來首次發起各行各業罷工和總罷工7。雖然表面看來是與勞工層面不相關的政治性罷工。
我們的朋友「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反送中」也有參與六月九日的遊行。這些師奶和阿媽,許多都是第一次組織起來走上街頭。攝︰WWS
四、佔領和路障,如像幾日前所見的,如何在香港的脈絡下重現?
現在路障已經很常見。每當人們聚集起來,意圖佔領指定地域以建立陣線,路障便會迅速、有效地被建立起來。作為臨場戰略,人們漸漸感到佔領正變得慣常和無用,耗費體力和終究沒有效率。有意思的是人們在這場抗爭裡花時間思考甚麼是「有用」,甚麼方式能消耗最少的力量和最有效達至癱瘓城市部分或擾亂其運轉,並發動文宣攻勢遊說淺藍陣營(中間偏親建制)及年長市民,不再盲目追求或媒體上的「民意」或甚麼「看起來」最激進。
人們提出了很多廣受支持的日常「不合作」行動方案,例如透過朋友群組間的協調,將人和行李箱塞滿車廂來堵塞地鐵列車一整個上午;取消銀行戶口和從儲蓄戶口內提款以製造通脹;有人建議和分享如何在餘下人生逃過繳稅。這些提議可能不怎麼樣,但有意思的是來自各方面擁有不同專業知識的人持續不斷的提議,對於人們如何能夠在生活或工作的場域,在日常生活中主動採取行動,而不是將「抗爭」想像為只能由蒙面、體格健全的青年在街頭發動的東西。
無論人們對迄今發生的事情有甚麼批評,這匯合集體智慧的巨大實踐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 — 只要在通訊群組或匿名留言版提出一個行動,一些人便會著手去做,並在沒有小題大做或大肆宣傳下完成。當大大小小的群組嘗試實行和修改這些提議,形式已在流傳和繁殖開去。
五、在西方,列寧主義者和毛澤東主義者一直在大喊「美國中情局心理戰」或「西方支持的顏色革命」。香港的霸權勢力有否在論述層面借助「外部勢力煽動」這主題?
這正是行政長官的官方說法,她反覆強調她認為過去一周的事件是有意在香港組織「顏色革命」的外國利益集團所煽動的暴動行為。現在她已為「製造矛盾」和她所做的決定帶來紛爭而公開道歉,我不確定她是否還堅持這說法,但無論如何,史派(tankies)[^10] 與我們的官方頭目持完全相同的意見實在可笑。
[^10] 譯註︰指左翼中少數完全信奉蘇俄社會主義國家模式的人,鼓吹在各地建立同類政權,並盲目支持所有反美的共產政權,如中國、古巴。
不同的親民主非政府機構、黨派,和智庫接收美國資助是公開的秘密,並不是只有史派才知道的神秘陰謀論。但他們暗示協調這些遊行的平台 — — 民間人權陣線(一個涵括甚廣,由政黨、非政府機構等組成的聯盟) — — 是意識形態指揮和「運動」的策劃者,這簡直是一個巨大的誤解。這平台被廣泛譴責、質疑,以及因逐漸形成的「直接行動」趨勢而被嘲諷,而正如上面提及,直至近日,互聯網上才有一些討論,間接地讚揚它成功協調這些遊行,達到了某些目的。拜託史派不要再把所有人看待成在西方帝國主義密使餵養下,不會動腦筋的新殖民地羔羊一樣。
儘管如此,我們要坦白指出一點,在網上留言版上除了討論海外直接行動策略的細節之外,還有一些提醒大家白宮發表不贊成這條法案的帖文。有些人甚至為此慶祝。此外,Facebook上流傳著一個非常古怪的聯署,呼籲人們向白宮請求外國干預。在非西方國家如此規模的抗爭裡都會看見這類事情。這並不是帝國主義操縱運動的有力證據,而迄今為止沒有成為事件背後的驅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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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在這獨特的狀況下,是否有衍生任何獨特的口號、新詞、新俚語、流行話題或有趣的短語呢?
有太多了。然而,驅使這些迷因(memes)以及一些相關的Whatsapp與Telegram貼紙和流行用語衍生的,其實都是警察。
除了使用橡膠子彈射擊人們的眼睛、揮動警棍、無差別地向人們的頭部和腹股溝發射催淚彈罐外,他們還騰出時間來發表一些絕對經典的箴言,這些名言已經被印上T恤。
其中一個妙語「自由閪」帶點不幸和政治不正確。在警察與示威者的一次熱烈爭執中,一名警員對前線示威者大喊此名號。廣東話的髒話都是圍繞生殖器官的;關於私處的字詞我們的確有不少。這句話在廣東話裡反而沒有英文聽起來那麼合理,「自由」和「閪(女性陰部)」拼在一起聽起來惹笑之餘還是頗正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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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這場運動與幾年前的魚蛋動亂和港獨有甚麼關連嗎?
魚蛋動亂在很多層面上都很有揭示性,尤其對於像我們與參與者距離甚遠,只旁觀的人來說。它是對警察怒火的爆發,亦是雨傘運動潰散後人們意料未及的餘波。承接著世界各地右翼青年冒起的風潮,魚蛋動亂讓「本土民主前線」更受支持。他們穿著醒目制服、揮動藍旗出現行動現場,確保所有人知道他們在那裡。後來一名成員當選立法會議員、被取消資格,甚至被監禁。另一個主要成員現正在德國尋求政治庇護,與當地的綠黨接觸後,他的港獨立場明顯軟化。這記憶猶新的一課,讓更多人明白隱匿性是首要原則。
八、黃之鋒出獄後有甚麼影響嗎?
海外讀者可能會驚訝黃之鋒出獄並沒有特別激發起甚麼事情,尤其當他們在Netflix看過一套以他為主題的爛記錄片。香港眾志在某些中學生眼中還代表著大台。
九、民粹是真正讓條例撤回的力量嗎?
我們以上談及的都說明了這場運動必然是民粹的,因為它正從現存團體、政黨和組織中掙脫開來。這場運動以無序的規模蔓延,參與者是各種各樣的人,到現在這一分鐘仍在擴展中。最明顯及最直接受修例影響的人其實是在邊界對面工作的人,例如與深圳工人一起工作、或為他們提供協助的人,卻沒有很多人提及。
沒有人能完全肯定修例後將會發生甚麼事情。即使是專業律師之間的說法差異也很大。標榜自己是「人民的聲音」的各大媒體8 因而有充分空間去簡化事件為「香港憲制自主受到威脅,整個城市參與運動的人都是在反對全面監控的國家。」
單單閱讀討論區的留言,或與在包圍政府建築物的人聊天,你可能會以為修例意味著以後在網上表達不滿或者傳一個批評大陸的訊息都會被引渡到中國。但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從現有的條文看來。但根據近年的事件,例如銅鑼灣書店林榮基因售賣大陸禁書而被失蹤事件、香港社運人士在大陸被扣查及被斷絕與外界的通訊,令大眾難以信任一個以誣蔑罪名、違反法治而惡名昭彰的政權。誰知道當修例通過後它還會做甚麼。
每當題目與中國有關的時候,人們就一貫地非常焦慮。在六月十一日晚上,一個有過萬活躍用戶的telegram群組的管理員被警方拘捕,他被迫解鎖自己的手機。其後該他憶述當時警察說即使他拒絕也可以駭進他的手機。新聞報道他當時使用的是「小米」手機。這段新聞馬上引起激烈討論,許多人說他使用小米手機既大膽又愚蠢,因為一直有傳言小米手機不單至有「後門」程式去獲取及控制用戶資料,更有說法因爲小米的伺服器設在中國,所以被竊取的資料全都直接傳送及儲存在共產黨政府的雲端系統裡。即使有人提出使用各種方法「關上」後門的程式、或者透過檢查數據用量來偵測資料有否被盗用,亦無助消除焦慮。小米已被視為中共監控追蹤的超高科技產物,圍繞的討論已經不再是技術性的,而是意識形態層面的,甚至迷信的地步。
這場運動的「後真相」面向,混合上述的近乎病態的心理因素,導至事情更加令人困惑,以及製造出龐大的無力感。長久以來,一個泡影推動著這個城市的社會抗爭 — — 一個對於國族、乾淨守禮、自由思想、文明的幻想;在法律允許的消極「自由」裡面憧憬著選舉民主⋯每當這些泡影受到威脅時,全體市民就會挺身捍衛,怒氣沖沖地高喊「我是香港人」。
正正是這些想法令運動仍然帶有保守、反動的意味,不管運動形式變得如何激進及去中心化。像我們的群體可以做的就是尋找方法去戳破這些泡影,暴露和展示它們的空洞。
在這段日子,當周圍的人都如此堅定、清晰地用盡一己之力反對修例,同時這樣做的理由卻依然模糊。這感覺很超現實。畢竟現場是多行動、少說話為前提的階段,人們不眠不休地吸收以及立即回應身邊不斷增加的資訊。這種讓人窒息的迷惘也許是我們暫時要面對的處境。
在很多的層面上,周遭正在發生的事情是我們的夢想成真。當「依靠領袖」被很多人指認為過去失敗的運動陋習,亦有些人嘆息運動缺乏帶領者。而事實上曾經習慣在運動中站最出的人,例如我們自己,已經被這一連串事件超越了。現在已經不是一小圈的社運人整合一套綱領和策略,再把它推廣給大眾。「大眾」正在我們四周行動中。在討論區交換各種技術,為了避免拘捕而發明躲開監控的方法。我們現在用一個下午學到與警察對壘的手段,隨時比過去數年學的多。
在無處遏息的速度之中,有沒有另一種節奏介入的可能?讓我們以集體方式沉思「我們」已經成為甚麼?又,在我們衝往一片喧鬧之時,我們正變成了甚麼?
一如既往,我們在這裡,與抗爭者站在一起,熱切地尋找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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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這篇文章的初稿時,我們其中一員對這點有所保留,指這不能準確地呈現運動裡發生的事情。當有些人直接無視拿著擴音器呼籲的人,亦有人會把它當作一回事,並同時在不同的網上平台接收資訊。我們需要記得現在街頭上的人絕大部份都是第一次投身運動,因此他們頗容易被恐懼壓垮。例如有年輕人在防暴警察防線前崩潰嚎哭,要靠其他人把他拉走。想分享一次我們的經驗:在六月二十一日,當林鄭月娥無法回應市民給出的最後通牒,示威者包圍多幢政府建築物。過百名現場的市民從提議、討論、檢討到即場決定的速度都非常快,反證了新一代抗爭者沒有因怕被收編而蔑視現場討論。當然,在大型抗爭中作出行動決策仍然受著很多不確定因素影響。例如包圍警總的那一天,現場人士直至當天晚上仍無法就去留作出共識,於是人們辯論,甚至建議用具爭議的投票速速決定。另外,這場運動無領袖及無固定形態的性質,加上有很多未準備好的新手,令他們很容易被吸納成為某些力量。六二一的下午,正是黃之鋒聚集了一堆分散的示威者在一起去包圍警總。我們懷疑這是因為所有人都在場,卻不知道可以做甚麼,多於是黃之鋒個人的號召力,但這仍無法肯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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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6月14日一群反對修例的母親發起「香港媽媽反送中集氣大會」,近6000人參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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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廣泛認同的「香港人」光榮隱藏了很多問題值得反思。這個框架下的香港是為誰而存在?香港人這個想像的主體是構成自甚麼?我們可以由這些問題開始。在運動中我們遇見過尼泊爾和巴基斯坦的兄弟姊妹,他們都保持最低調地行動,他們表示怕被現場其他人區別出來和指控他們是警察僱用的流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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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7月1日晚上抗爭者正式闖入了立法會大樓,佔領會議廳數小時,破壞各種不民主的象徵,並朗讀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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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其後隨著運動升溫,7、8月均出現多次堵塞主要幹道、鐵路、過海隧道等不合作運動,亦有被批「阻礙上班下班,而8月5日配合總罷工的行動的確癱瘓了大部份鐵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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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金鐘麥當勞內年輕的食客都被警察查身份証及搜身。在六月十二日,一支影片在網路瘋傳:一個年輕男生在運送一箱水的時侯被警察用警棍毆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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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6月12日首次有人坊間自發罷工罷市,6月17日有工會組織罷工,200多社工參與罷工集會。其後8月5日再次有不同組織及工會發起總罷工,並於七區舉行罷工集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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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大家兩個不同的例子,包括民粹、排外、強烈反共的媒體蘋果日報,和「Hong Kong Free Press」,一個網上英語獨立媒體,由一些支持年輕本土派領袖的「憤怒自由派」外籍人士營運。 ↩